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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微动态丨巴人曲

删改自旧作《潮上歌》。

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  


(相关资料图)

正值入春时节,锦城内外出游野趣的闲人赏客不少,却是一派“三月三日天气新,天府水边多丽人”的盛景。沿蚕丛古路而下,驾着木牛流马的游商叫卖着麻糖,糍粑等传统吃食;才自山中巡猎归来的賨人武士则赤裸上身,正取了井中清泉濯洗体肌与刀具;又有梳高髻的玄衣道人在街角同巫祝斗法,咿呀作词挥舞桃木剑。披挂青衣的祝史倒也不恼,扬起裙袂,以舞相应;茶馆里面的散汉听到声响,纷纷跑将出来,围上一圈,如此得了热闹,便起哄叫起好来,也就没人在意从侧门新入城的一队百濮茶商。

但少年人第一眼便注目到那位金发金须的异客,他从走马上径直落下,顾盼神飞,颇有威仪,显出格格不入来。

“客人是第一次来?”少年跳脱,今次从学堂偷溜出来,见到这般稀奇,便大着胆子前去问话。

“实在壮观。”碧眼的来人兴奋异常,恍惚的模样若是魂灵未归,“竟有这般伟力越过崇山峻岭,自天地绝险中劈出路来……”

“是机关傀儡术。”少年撇撇嘴,“往日里这边街上也有一尊,高有十丈,唤作‘共工’,这些天许是派去汉州了,听老师说是金石使在雒城江边发掘出青铜神树,疑是上古先民遗物,需要大个子帮帮忙……”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写的真俊,亏我从前还以为是夸大之言……”海上来的外乡人恍若不闻,还在兀自云游天外。他官话虽说得标致,但吐字极慢,听惯了蜀地快言快语的少年人哪耐不住性子,索性打断问:“客人从何处远游而来?”

“昆仑之外,西山往西。”异乡人一愣,下意识应道。

“客人是沙州人?”少年蹙起眉目回想,记起老师说过西山外是一望无垠,罕有人迹的大荒漠。

“比沙州还远。”金发异客轻轻笑了笑,显出几分自傲来,“此次巴国之旅,先是乘大舟渡海,跨过拉芒什峡,再纵马翻越高山险岭无数,原以为横渡荒漠是最后一程,却哪想蜀道之难……”

“原来客人就是那个撒克逊人。”少年听到这里,撇起嘴角,看上去毫不意外。

“阁下是如何知道的?”这下轮到碧晴的来者吃惊。

“前几日殿下命驿丞放飞传音鸟,谈到近日会有个东游的撒克逊人拜访,想来便是客人。”少年人耸耸肩,朝外乡人解释。

“传音鸟?”

“腹部藏有金属磁石的天工机关鸟,朝肚中言语,声律振动便会刻录在软簧上,再打开便能收到声讯。”少年抬手指了指,“喏,那边刚好飞过去。”

来客仰头向上,只见得一只描彩绘色,纤毫毕现的木鸟展翅,翩跹而过,倏忽间便消失在檐角之后。

“对了,客人来巴国所为何事?”少年见外乡人看机关鸟看得入迷,久不言语,忍不住轻咳两声以示提醒。

金发异客再深深望过几眼木鸟翕乎无迹的方向,终于回过身子,挺身吸气,朝少年人恭恭敬敬作了一揖,朗声道:“某来此,是为向巴国,更是向殿下求学取道。”

少年见状,不敢怠慢,赶忙也站直了,朝外乡人回过礼,方才又继续问:“这么说,客人是位学官?”

“然也。”来客微微颌首,他虽身着方便行动的利落短打,神姿却不急不徐,端庄有序,显然深谙巴国礼数。

“真是如此?”少年人迟疑片刻,忍不住端详起金发来客深陷的眼窝,其间漏出眸光几点,却是炯炯如炬,锋芒尽显,如何不寻常。

“真是如此。”学官再躬身,说得真挚恳切,磊落豁朗。

“那我便引你去见殿下。”少年摇摇头,吁出一口气,背后浸出湿汗来。

首先是气味。

学士闻过的,在遥远的南方,树林遮天蔽日,茂密得可怕。那些绿得反常,晕出不详的绮丽色泽的油腻叶片下,数天前侵袭而下的雨水犹未蒸发殆尽,混杂着断成几截的带刺藤曼浸出的腥臭黄液,与粘稠腐败的稀泥一同发酵成污秽横流的洼地。

新靴子只消半天便被泡得松软发胀,褪成凄惨沮丧的灰白色。以至于又一次踩进令人难以忍受的刺鼻沼泽后,他时常会怀疑自己的脚还会不会有下一次迈步——血肉与筋膜被阴湿的,卑鄙的啮齿类,爬行类,或是节肢类异种啃噬得半点不剩,只有污黑的泥迹挂在发黄的小腿骨上——学士无数次臆想过这个场景,并在随后成为经久难忘的磨人梦魇。

而后这股剧烈的作呕臭气达到顶峰:更深的丛林间,混浊的泥潭底部翻涌而起数十具肿胀溃烂的残尸断肢——不幸遇难的探险先遣队——已有密密麻麻的虫豸们于那些曾经温热的躯体上开凿孔洞,繁衍出旺盛的社群。

恰如此时此刻。

站在东方贵族精巧动人的雕花门扉背后,有饱满的白荷正在石桥下的流水花圃中盛放,更远处是一座隐藏在假山后的木制凉亭,三角状的顶部埋入金线镂刻的古老纹饰,奢靡到难以置信——这本该是一次令人心旷神怡的拜访,却突然把学士带回那片被阴影覆盖的,蛮荒无序的新大陆。

只因那仿佛是同出一源的腐败朽气是如此窒息,沉郁又混乱,萦绕在学士鼻尖,而后贯入脑髓,如同奔涌的大河,就要把头盖骨撕成不可捉摸的碎片。

学士从未料到,他会在这里,在梦里见过一千次的东方,在神秘的异国领地,在一座他能想象到的最华丽的庭院中,再次闻到如此印象深刻,萦绕不散的气味。

死亡的味道。

在过去,他的嗅感受器,细胞与神经曾为一模一样的气体分子所深深折服过——因为只有最狂野,最丰沛的星球能量,才会如此大度,又如此奢靡地赐下这般旺盛的生命遗响。

便宛若旧日的利维坦在梦中一次无意识的吐息,腐朽,衰败,但壮丽而辉煌。

“殿下,人到了。”玄衣的老仆朝上座跪拜,他年纪虽长,礼数却没落下,毕恭毕敬,周全利落。

上首的公子拧动金铁铸压的琴轸,再取经锦方巾拭过灰尘,指尖按在蚕丝与铜线合拢,以机簧横缠的新弦上,试了试膝上新琴的音。那琴是以梧桐木所制,利于传声共振。边饰的冠角与琴腰处支底的雁足却未用常见的硬木,而以精铁制就,于琴身中部汇合为喇叭状的扩音附件。琴本雅器,多了金铁饰物,便从自在端庄里透出几分肃杀的冷意。

“咛!”

琴音含啸,自喇叭口尾部穿出,撞在立柱与四壁之间,比之软物织就的柔弦,掺了铜丝的硬弦阴阳调和,如风如雷,多出几分激越奋迅。

“仙翁法调弦到底还是繁复冗余了些,搬弄半晌堪堪定到无射宫,‘清角为宫,慢宫转角’才走到一半,往后还须降过三弦一律,不若早先便用泛和法来过,也自在如意些。倒是鲁工部巧思上佳,做的新弦够硬,音色也俊,自喇叭处放声听来,颇有军阵杀伐之风……”公子说过一半,才似听到老仆言语,凤眼微眯,落在下人身上,“是我自说自话了。”

“是老奴扰了殿下清兴。”玄衣缩得更小。

“人在外面?”

“是。”

“你以为……”公子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此‘学士’意欲何求?”

“不敢妄言。”

“便大胆说。”公子摆手。

“客人言行举止不矜不伐,谦恭虚己,确有几分文人气度;但走起路来却龙行虎步,睥睨生威,老奴忧虑来者不善,恐是怀揣不轨之图……”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公子摇摇头,“却莫要讲这些旧时陋习了。”

“是老奴唐突。”

“敢说才好。”公子稍稍扬首,双目半闭,收敛仪容,霎时间显得疏离冷清。

“唤他进来。”

“是。”老仆俯低身子,退至三丈外才抬起来些,步至外院,拉开半扇侧扉,朝门后人道:“便请进吧。”

来自东方的王子必将成为一位不容置疑的真皇。

仅仅只用一眼,学士便觉察到那个年轻人眼中难以掩盖的煌煌贵气,他几乎是以衡量器物的严酷目光打量自己,却丝毫不会让人生出半点恼怒。

盖因这份傲慢的高高在上是如此理所应当。

巴国,神秘的,富饶的巴国。

数不尽的茶与丝绸,巧夺天工的水利工程,肃穆森严的青铜宫殿,足足五十码长的机关汽船在同样巨大的河流上溯洄往复,还有那些令人眼花缭乱,不可尽数的卓绝科技,远远深入想象力的极限,让即使远在另一片海洋之外的学士,也对此怀有深沉的敬畏。

简直像是天国自奶与蜜的迦南宝地莅临人世,为人类带来毋庸置疑的福祉与启示。

如此美好——有时候,学士会这样想——美好得如同海洋里升涌而起的,梦一样的泡沫幻影。

“眼珠子是绿的,头发也金。”东方贵族端详了学士片刻,随即以抑扬顿挫的腔调开口,“异邦人都是一个样子的吗?”

“日安,尊贵的王子。”学士按住胸口,朝上首施以谦逊的弯腰礼,“正和动物谱系下不同亚种的存在类似,异邦各族也不尽相同,加之混血产生的突变,除了金发,还有红发,褐发,同您一样的黑发也有。”

“哦?”尊贵的年轻人嘴角向下弯折,让学士辨不出喜怒,下意识绷紧后背松弛的肌肉。

“中原官话说得不错。”最终王子只是把膝盖上的长方形器物置放到一旁——学士猜测那应当是一种被称为“琴”的典雅乐器——再伸出光洁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抚平袖袍上微不可查的褶皱。

“这是身为博物学家,理所应当的天职。”学士态度谦虚,语调却昂得高高的,恰似湖边起舞的雄孔雀。

“通晓万物为博,是为博物士。”东宫殿下嘴唇轻动,诵出拗口聱牙的异语,“是这般念?”

“然也。”金发学官按下心中诧异,“殿下撒克逊语说起来虽有磕绊,却无半分口音,闭上眼睛竟还以为是同宗同族的相识。”

“学过些时日,长久不说了便有些生疏。”殿下轻笑,只当作奉承。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官有意卖弄,“东国典籍,蕴藏之丰,确让我辈受益匪浅。”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贵胄公子亦不客气,说得坦白露骨,“该学的,自然要多学些才好。”

“殿下实在锋芒毕露,教我如何回话是好……”外乡人张皇结舌,含混应对。

“引你入殿的学宫少年说,阁下对机关术颇有兴趣,可有此事?”殿下亦不深究,顺势换了话题。

“不仅是机关术……”学官顿了顿,“巴国远居深陆,同各朝少有往来,又有诸多奇技新论,如何不让人好奇……”

“好奇?”

“殿下才智过人,自然知晓我辈言下之意。”学官拱手,应得滴水不漏。

“关乎巴国新学阜盛,技科长明之事,我确是素有耳闻。”殿下见金发异客行事圆滑,城府深重,索性直言不讳道:“时下流行的,无非此间几类:有说巴国自地底掘出先人遗物,见窥古国兴盛之机理,从此繁荣壮大;亦有流言蜚语谈到城中高台同域外天人勾连相接,以此获传星外仙宫之奇技;更有好事者,言称尝遇异人现世,可溯游时川,逆反光阴,以明日之术传今时之人,巧取豪夺而来……如此种种,纷纷扰扰,众口不一,却不知学官,信得是哪一种?”

“歪理邪说。”学官轻笑两声,眼神微动,“私以为皆是些坊间见不得台面的荒诞笑谈罢了,做不得数。”

“格物以致知。”殿下也随着笑,“这时候的确像学官些了。”

“只不过……”异乡客特意停下,等阶上贵人的目光再次落过来,方才有条不紊继续道:“某有另一种猜测。”

“但说无妨。”殿下收回视线,神色自若,若是河底顽石。

向导夜里伤口感染,于太阳升起前死在学士怀中。

整个白天,他都尽量躲在巨石的阴影之下,披着长长的隔热斗篷,用脚边那把磨秃了尾端的手杖试图为同伴挖出个体面的坟墓,不让夜里游弋的食腐兽类轻易就能把尸首翻捡出来。

但每一次挥动手臂,发酸的肌肉带动木杖,从圆坑底部挖出些许细沙,都会有更多黄色的沙砾从边缘滑下,让学士的举动变成徒劳。

最终,他只得到一个越来越大,同时也越来越浅的,盘子式的凹坑。

在太阳开始往西边落的时刻,学士选择放弃,转而先把向导遗容收拾齐整,随后捧起沙子朝这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上堆放。

这让进度快了不少,到黄昏,气温开始降低,巨石下已垒起一座像模像样的土丘,学士从背靠的岩壁边缘扣出几块松动的碎石,勉强搭成一个墓碑,或者说,看起来像是墓碑的东西。

之后是祷告,学士念着从童年时代起就滚瓜烂熟的经文,心中却满是难以言诉的彷徨与恐惧。

是的,他并不知道,在失去唯一的向导与半数物资的境况下,该如何走出这片看不到来路,也无去处可寻的,名为卡克孜勒库姆的无边荒漠。

”你所谋的,就必成立 。”

这是一次绝望又短暂的诵念,之后,学士告诉自己,不能坐以待毙,至少,至少要死在路上。这样,等到后来者发现被风吹出的白骨,或许他的头颅还朝向东方。

尽管如此,刚入夜的头二十分钟,学士仍踌躇不前。当终于决定迈步,走向昏暗的沙丘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小小的庇护所,白天搭建的沙墓已有部分垮塌,在月光下往地上投射出歪歪扭扭的影子,就好像是学士在另一次远征中见过的部落图腾,粗糙却肃穆。

随后的记忆是断续而破碎的,时至今日,只有些半真半假的幻觉留存在学士的海马体中,其中包含一次短暂却剧烈的风暴,一场差点成功的野狼夜袭,还有一只凌晨时分从沙地跑回巢穴的蜥蜴,他的鳞片尝起来有露珠与青草的味道。

但这一切,都在学士于脱水的恍惚里滚落进崖边的洞穴后变得更加模糊,混沌和朦胧,对此,后来被哈萨克汗国商人救起的学士这样解释:

“我想,我在沙漠中的经历无疑属于某种考验,而这场考验的目的就是带我进入这个隐藏在风沙中的洞穴,以此获得命定的启示。事实上,洞穴中发生的一切的确使得我的肉体与精神下意识开始燃烧所有的潜能,去保证自己那颗脆弱的大脑能够尽量准确无误地向其他人还原出我曾目睹的奇迹。”

“你发现了什么?”王子开口,将学士从回忆中抽离。

“半匹马,一具尸体,几个陶罐,以及一份遗产。”

“或许你觉得我会先问你遗产的事,但……”王子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我对那具尸体更感兴趣——”

“——是谁的尸体?”

“巴国人。”学士瞬间做出了回答,那份毋庸置疑的自信让人难以反驳。

“你怎么知道?”

“风干的行李残骸,随身配饰,以及最重要的:他的身份文牒。”学士像是暗地里排演过这场对话,“您也知道,我看得懂中原字。”

王子沉吟片刻,望向学士身后那位从一开始就默然侍立的黑衣仆从。异乡人见到这位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本金属书册,在依序按下封面与侧边几个凸起后,密匙解锁,书册展开,老人虚着眼睛,双手以某种学士并不理解的方式按在书页上移动——他猜测这是某种快速查阅的技巧——随后,仆人收起金属册,朝王子轻轻点了点头。

“看来,的确有巴国人死在沙漠。”王子微微抬起头,“你没有说谎。”

学士从这句话里听出淡淡的威胁意味,但他并没有为之退缩,而是继续开口:“那么,我猜王子接下来该问我遗产了?”

“当然。”来自巴国的年轻贵族并不计较眼前人无伤大雅的打趣。

“那位不幸亡故的巴国人是位博学的野心家,他对历史与真相留下了诸多颇有意味的深刻洞见。”学士一字一顿,吐字铿锵,“而我所指的遗产,则是一份线索,关乎终极的线索。”

“如果客人想勾起我的好奇心的话,你已经成功了。”王子依然高高端坐在他的大殿之上,让这句话听起来是一种只为满足学士表现欲的妥协。

“是书。””异乡人没有再卖关子,“终极的线索,藏在一本失落的典籍中。”

“《鱼凫本纪》?”公子蹙眉,他未曾料想会从西域学官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某大胆猜,这本该是锁闭在密库中的禁书?”异乡客虽在发问,但语调笃定,仿若是陈述事实。

“非也,只是存世稀少,算得上孤本,我亦只在书录中见过名目,从未见过真品……”殿下还欲解释,见到学官岿然不动,心下了然,也就把话吞回去。

“禁书与否暂且不谈,某于洞中通读全篇,悟到一件事。”异乡客轻轻把话头揭过。

“何事?”

“《本纪》之中,虽有诸多神鬼怪奇之言,但剥开芜杂纠缠,依然有迹可循。古蜀三帝,蚕丛,柏灌及鱼凫,鱼凫为末代之君,亡于望帝之手。”学官显然熟读巴国史纪,引经据典,口若悬河,“鱼凫何解?遍阅经注之书,多以巴人临水,推崇岸边飞鸟,以此成名。但单看凫字,若依循古法写就,乃上鸟下人,当有半人半鸟之意。”

“阁下莫不是想说,鱼凫部族原是有翼的飞人?”东宫主人摇头失笑。

“殿下,凫前面可还有个鱼字……”学官见到公子有疑,条分缕析,娓娓道来:“巴国境内水系繁多,遍生河湖,更有江水,若水闻名天下,殿下敢猜有翼人,却不敢猜有鱼人?”

“学官莫非以为,鱼凫乃由两部异人融汇而成,一支翼人飞凫,一支鱼人入江?”公子起了兴致,主动发问。

“某须先向殿下问一件事。”学官施礼。

“请。”

“入蜀路上,某已从脚夫闲谈中有所耳闻;入城之后,学宫少年亦有讲到:近日汉州地界探出青铜神树,可有此事?”

“确是如此。”

“殿下以为,此乃何树?”学官再把身子伏低。

“敏而好问,倒真是研学之才。”面对学官三番五次追问,殿下却也不恼,好生应道:“阁下有思量?”

“青铜神树形制高耸,雄伟庄严,出落在江水之畔,巴蜀之东,更有飞禽走兽、悬龙神铃相伴,以此为据,神树当为古之建木。”学官身子颤了一颤,字字珠玑,“百仞无枝,贯通天地,众帝所自上下之建木。”

殿下以肘支椅,若有所思。

“若青铜神树乃建木不假,则《山海经》有记载: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面而鱼身;《大荒西经》亦写:氐人一脉,为炎帝遗族,可上下于天……”学官适时停下,做出不言而喻的姿态,“殿下,还须继续吗?”

“人面鱼身,又可飞天上下,二者并不互斥,而是共存……”公子眯起眼睛,“依阁下之见,氐人既是翼人,又是鱼人,便也是……”

“《鱼凫本纪》里的鱼凫人,亦即——巴人。”学官将推论全盘托出。

“阁下应当看得见,坐在此处的巴人,一无翅翼,二无鱼尾,只是个生了双手双脚的俗世凡人。”殿下再开口,问出显而易见的疑惑。

“飞翼鱼身,本就太过玄奇神异。先贤论作,多有曲折牵强,本不可尽信。”学官显然早有所料,滔滔雄辩,“但此类外物,尚在演化学范畴之内。如今巴人依水而居,墓葬之下,以鱼随葬;铜器之上,鸟纹最盛,却也可见几分端倪。”

“那依学官之见,我辈身为氐人传承,意即……”

“非人哉。”学官用词大有不敬,却说得郑重又庄严,“此前,我与故地同僚皆以为巴国无神,又或者,有灵即有神,乃泛神之国。却哪里知晓,巴人本就自天外水下而来,生为神嗣,自是‘终极“的现世化身,又何须行祭祀巫祝之礼,循万物发展之迹?”

“这便是阁下对终极的答案?”殿下扬起衣袖,若卷云激荡,有摧山之势动。

“《周易》写: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学官如若不闻,反而直起腰身,对上堂前殿下的双目,“据传,此二书者,道尽日月星辰,草木兴衰之轮转;大千世界,五行术数之脉络,是穷极万事万物之造化所在。某从前同样以为,终极便如同河图洛书一般,是实实在在,拿得起放得下的他物。”

“直至洞中悟道,某才明白,终者无极,不假于物。”异乡人说到此处,突觉口中凝涩,尝到半分腥气,“神人非人,乃常道之所在。”

“道可道,非常道。”公子听到此处,忍不住感叹,“若有终极现世,无常形,无定势,不可说,不可明,真是个令人愿意信服与追随的解……”

“殿下是承认了?”学官往前一步。

“可闻见了?”殿下以问作答,去问得突兀莫名。

“闻见了。”学官略一思忖,想起鼻窦间残留的殿外朽气。

“阁下予了我一个故事,礼尚往来,我当还阁下一个。”青宫主人腾然起身,居高临下:“后舍腥气往复,催人欲呕,自当早有觉察。”

“便随我来过。”

学士曾经见过一只塞壬。

远在他启程去往巴国,更远在那次伟大的沙漠之旅前,学士还很年轻,剃着地中海头,待在普利茅斯港进修航海学。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女王复兴号拖回海妖遗骸的早晨,雾气干冷稀薄,冰凉的海水让那只死去数日的“阿刻罗伊得斯”依然保有足够的鲜度。

学士尽可能快速描摹了那具尸体的细节:表面黏滑的湿液从鳞片下的空腔泌出,吸满氧气,又尽可能将秽物阻隔在外,让河神女儿的尸身被冲洗干净后散发出令在场所有水手垂涎欲滴的芬芳甜香。

如同蒙尘的珍珠。

他在国立图书馆读到过不少海中妖怪的传说,东方泣泪成珠的鲛人,莱茵河上的罗蕾莱,美索不达米亚失落的月神阿塔伽提斯,以及非利士人古老的海神大衮。但学士从未预料过,这些古老的神话传说会以如此残酷,又如此剧烈的形式呈现在自己眼前。

也许正是在这个时刻,对于“终极”最初的模糊构想在学士脑海中扎下种子。

而他再次想起这些,是因为巴国的王子。

“为了测试最新的机关船,我曾经行于名为青衣的大江之上。”王子在学士前方迈着大步前进,“那天晚上,有东西从江水下方升起。”

“是什么?”这下轮到金发的异乡人提问。

“鱼人,鲛人,或者按你的理论……”王子意味深长地笑笑,停在一扇厚重的青铜大门前,“……是氐人也说不定。”

“您是在为我的猜想补充证据?”学士问得郑重。

“我想,你该自己判断这一点。”王子停了停,旋即补充道:“我所做的,只是把一个客观的,没有外物干扰的事实呈现给你。”

“我不明白。”

“阁下是学士,不是么?”王子耸耸肩,“用科学来武装自己,我的客人。”

“但这一切和庭中的异味又有什么关系?”一个困惑埋下,又有更多的困惑诞生。

“请记住这味道……”衣着华丽的贵族清了清嗓子,“……这是历史的气味。”

“这是一个比喻?”

“不,但我只能这样说。”王子没有再解释,手掌搭在把手上,转身看向学士,“阁下似乎还在激动。”

“如何不激动?”学士掏出手巾,把额头上细密的热汗擦去,“一位神人本尊正立于我的身侧,并打算给出证明这一点的事实。”

“但愿你能保持下去。”王子不可置否,把门推开。

“如你所见……”年轻的贵族侧过身子,把视野让给头晕目眩的学士,“这就是……”

“氐人……”学士呻吟着望向那摊浴盆中的肉块,替王子说出剩下半句,随即痛苦地闭上眼睛。

“何等的亵渎……”

即便最仁慈的造物主也不会容许如此可怖的生物盘踞于星球之中:氐人绿得发蓝的表皮快要融化,被盆中近乎凝固的腐臭海水拉扯成细长的肉须,如同多足蛸妖异的腕足在水中浮沉。肿大的脖颈上是一颗垂拉着的菱形头颅,狭长的呼吸气孔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部,正从化脓的肉瓣里挤出暗沉发黄的泡沫。眼睛……眼睛……学士只能靠仅有的医学知识判断气孔上方两道黯淡的缝隙可能是部分承担了眼球生理功能的载体。而若非满是骨刺的胸膛还在上下起伏,他断然会以为这是某位丧失所有道德的,可悲的外科医生用手术拼接,妄图骗取博物馆赞助金的拙劣仿品。

“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是么?”王子用某种令人不解的宽慰语气发问,在蒙受荫蔽的至福贵族眼中,对方颓唐失神的表现已经司空见惯。

“它……到底是什么?”学士仍住呕吐的冲动,从喉咙里挤出几个仓皇又短暂的气音。

“神人?氐人?”王子无声地微笑,“我还不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不会是你的终极。”

水波沉静,月明星稀。

“贵人……”在桅杆上守夜的少年滑下滑索,推醒酣睡舱中,微服私访的东宫殿下。

“何事?”公子翻身而起,提起枕边刀兵。

“有歌声。”少年压低声音。

“歌?”公子推开船腹小窗,“来船了?”

“不……”少年面白唇青,惊悸未定,“只听得声音,但寻不见人。”

“没起雾,也不是其他船……”公子不解,“你怎么看?”

“阿公讲过,许是鲛人来了。”少年念起床头故事,不由得悬心吊胆,栗栗而惧。

“怕甚!”公子拍拍少年肩膀,“随我出去看看。”

二人步入舢板,殿下探身出去,侧耳细听,果真有若有似无的轻柔乐音当空震荡,如细流潺潺,叮咚悦耳;却又空灵无迹,捉摸不透。无风无波下,清月疏星相伴,便不觉生出悄怆幽思来。

“云拼欲下星斗动,天乐一声肌骨寒。”公子看向少年,目光炯炯,似有明光,“真是鲛人夜访。”

“在何处?”少年也倚住船舷,四下张望。

“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公子沉吟,“暮色深而海水重,当是潜游水下,伺机而动。”

“可有歹意?”少年握住腰间警笛。

“《述异记》载鲛人善织绡纱,名曰龙纱,白之如霜,入水不濡,其价百余金,常送予人家,以换器具。”公子踱步至船首,“或许只是想换些东西……”

“去舱内取些吃食,我在此处候着。”思忖片刻,公子吩咐少年,“若有异动,你便摇动警铃,叫起全船人来。”

“听贵人的。”少年腿脚敏捷,连跑带跳,几下就消失在舱内。

公子随即退回船中,正提刀戒备,有声自远方来,穿肤透体,如魂如魄,落在他心间。

却是妙乐骤至,如潮起汐落,若清辉月明,哀而不伤,悲而不怅。声声息息,无痕又无迹,摄入神魂识海当中。先有清脆动人,似昆山玉碎,凤凰鸣啼,勃然有生机;再是幽泣悱恻,如芙蓉泣露,香兰含笑,缠绵无绝期。忽而鸣啸长起,歌而吟者,转出宫声激荡,挂于云角,直入崇山;复而花落人去,哀而泣者,浅吟商音低回,伶仃孤苦,如梦徘徊。

明月夜,潮上歌,不知天在水,清梦压星河。

于无底渊流之上,东宫主人窥见无上玄奇。

“歌?”学士心有余悸,再扫视过那具惊骇扭曲,几近腐坏,名为“鲛人”的溃散形体——不自觉中,他已不再使用氐人二字。

“歌。”王子点头,“他们没有文字,这是他们的语言。”

“他说了什么?”学士仍未回过神

”是她。”王子纠正。

“她。”学士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她说了什么?”

“你还不明白。”东方贵族旋即以悲哀的目光斜睨, “那并非是能够翻译的语言,而更像某种原始的,庞大的,日渐消散的集体记忆。”

“歌,语言,还有记忆。”太多离奇之后,学士感到理智与逻辑缓慢的回归,“王子把它们并列在了一起。”

“是的。”年轻的贵族听起来充满怀念,“从共鸣腔激发出的旋律穿越了肉体,种族与精神的束缚,直达毫无障碍的心灵。这并非是一种的平面的体验,而是全方位,无死角的共情共感。你能以一种褪色的,恍如隔着镜子一般的旁观者视角在时间的胶体里看到她,她的父母,以及更远的祖辈那遥远,破碎,但模糊又生动的过去。”

“模糊和生动……”学士重复了一遍,“在我看来,这是一组反义词。”

“正如我所说的那样。”王子认可了异乡人的质疑,“这是一种很难用文字本身表诉的通玄体验。”

“那么,这些记忆是什么。”

“和你推论里的一部分类似,一类在生活在盆地的孤立种群,一个从天上来,往水里去的帝国,以及一次命中注定,难以挽回的败亡。”贵族发出一声慎重的叹息,“正和历史中重复过许多次的故事一样。”

“所以,王子。”学士捕捉到了这场对话背后的关键,“您的目的是在向我否认自己是神人后裔,是终极本身,对吗?”

“一部分目的。”王子点头,“是的。”

“您知道的,仅凭这些不能说服我。”学士抿起嘴,像是临行的殉道者,法令纹在他面颊上劈出两道石刻般的皱褶。

“所以我会请她再为你唱一首歌。”王子看向正在一点点死去氐人末裔,眼神温柔,“之后,我会带你去大书库。”

“为了什么?”

“某种程度上,你对终极的界定并没有错,它并非是某种绝对的,中立的客观存在。”王子以怜悯的目光注视学士,”甚至于,我认为你离答案只差一步。”

“殿下似乎比我还矛盾。”学士眉弓拱起,如同平地拔升的山峰。

“那并非矛盾,而是痛惜。”刚开始,王子的语调又轻又柔,像是在呼唤,也像在吟唱,“一个如此聪慧的灵魂宁愿相信会有更高层次的‘神人’作为终极的代言下凡降临,来教导人类如何进步,却也不愿意看到我们本身的潜力。”

“你质疑着巴国科技的来源和发展,以至于为了说服自己,不求甚解,耗尽心思去找到一个看起来理所应当,去漏洞百出的理论来麻醉自己。”随后,殿下的语气开始严厉,有狂风骤雨在他唇齿间呼啸,“即便我直接把阁下请入大书库,让你看到我们是如何一步一步实现这一切,你依然会怀疑那些经验与知识不过是来自神人终极的赐予。”

“因此,我选择把阁下一厢情愿的,称之为神人的残破躯壳带到你面前,让你亲身听过他们的故事,然后去思索什么是真相。”

学士沉默了,但他摇晃的身体证明他的内心也有一场风暴在展开。

最后,王子的声音变得平淡,听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早晨,某位邻居正在致以寻常的问候:“再回去想想吧,我的朋友,然后把你答案告诉我。”

学官从宫中走出,见到等在旁侧的少年。

“如何?殿下同阁下说了什么?”巴国少年问得关切。

“很多。”金发异客若是大病初愈,应得有气无力,不似一个时辰前迈入殿中那般中气十足,“很多很多。”

“阁下是饿了?”少年见学官形姿萎靡,四体无力,还以为是和殿下辩经论道后耗空了精气,眼目一转,提议道:“我带客人去家地道的。”

等失魂落魄的学官回过神来,两人已坐在一家临河酒肆里,店中修了高台,正有面涂油彩的伶人穿红戴绿,表演吹火变脸的绝技,带起满堂喝彩。

“尝尝这个。”少年推过来一盏红彤彤的炒菜,“切成细丝的牛肉,用本地青花椒提味,加上大洋彼岸传过来的红辛椒,滋味足得很!”

学官有模有样拎起筷子夹了一口,随后被呛得连连咳嗽。

“怎么样?”少年笑眯眯问。

“烫,麻,辣……”学官像是没过瘾,又夹上一块,“除此之外,还很香。”

“阁下是懂吃的老饕。”少年拍拍异乡人的肩膀。

“异国传来的新佐料,吃得这么习惯?”学官放下筷子,问得认真。

“当然。”少年要了一碗白米饭,埋头吃得得津津有味,“只要味道好,巴人从不会有门户之见。”

“治世昌明,兼收并蓄,方能锐意进取,历久弥新。”学官点点头,“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阁下简直和学宫里的老先生一样。”少年瞥了金发客人一眼。

“殿下准我入宫翻阅四库全书,无论经学典籍,亦或科学新论,皆无限制。更可誊写抄录,以传之彼方。”学官朝少年人坦白。

“那客人也会有自己的大个子了。”少年平静地朝他祝贺。

学官却眼神复杂,百感交集。迟疑再三后,却只是问道:“还未请教过小友名姓。”

“学官可还会回巴国来?”

异乡人愣了愣,心思翻涌,终于轻轻道:“许是不会了。”

“那便不告诉客人。”少年放下碗筷,“自然,客人也不必告诉我。”

“东方式的浪漫。”学官哑然失笑,“轻浅,含蓄,却决绝。”

“阁下错了。”少年敛正姿容,“巴人不擅离别,只望君有归期,若有此时,再问我的名字可好?”

学官闻言,霎时间感怀情动,眼眶一红,千言万语转过,到底汇作一个字:“好。”

“到那时候,我带客人去勾栏听曲。”少年也笑,“巴子踏歌而行,相引牵,连手而舞也,客人一定会喜欢。”

空中几处闻清响,巧共泉声,杂琮琤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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